暗處,大隊黑衣人在夜色的掩護下悄然而來,飛檐走壁,如同壁虎般貼在城牆上,向上攀移,聽得上方異響,紛紛穩住身形,靜止不動,過得一會,有人低沉問道:「不是說了不急著動手嗎?怎麼回事?」
「回主子,不是我們的人。」
那人哦了一聲,眼見頂上火把涌動,人影綽綽,顯然南越守軍已被驚動,稍一蹙眉,便是比個手勢,冷靜下令:「兩邊包抄,趁亂入城,執行原計劃不變!」
黑衣人迅速分散,無數條連著長繩的鐵鉤甩出,鬼魅般攀援而上,趁著南越守軍衝來這邊查看究竟,數十條人影從背後閃電躍上牆頭,各自隱蔽不見。
「出了什麼事?」一名中年將領分開眾人,厲聲喝問。
「回於將軍,方才喬校尉跟朱校尉在這裡站著說話,屬下聽到朱校尉的叫聲奔過來,就見他們已經……」一個中箭而亡,一個一刀斃命,對方連個影兒都沒見,就直取兩員大將的性命!
中年將領面色一寒,揮手道:「傳令下去,加強防守,警惕敵軍夜襲,不得有誤!」
「是!」眾人得令退下,各自歸位,只留下幾名兵士負責收撿屍首。
中年將領眼望遠處熱鬧非凡的營帳,神色中略為不安。
過不多時,有士兵來報,說是城中一切如常,崗哨見得有幾條黑色身影跳下城牆,往城外石山方向逃竄,應該就是先前實施偷襲之人。
中年將領放下心來,看這架勢,對方只不過是派出些鼠輩前來挑釁,並不是真要如何,只要加強守衛,嚴加防範,應無大礙。
夜,漸漸深了。
明月被絲絲浮雲遮蔽,失去了原有的光輝。
天地靜寂。
忽然,東南方向倏地一亮!
有人驚呼一聲,惹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循聲而去,但見火光升騰,且火勢越來越大,竟是在半空中都能看到飛濺的火星。
「不好,是糧倉!糧倉起火!」一時間,呼叫聲,犬吠聲,求救聲,夾雜著力拉崩倒聲,聲嘶力竭,不絕於耳。
城中軍隊百姓齊心協力,使出渾身解數撲救,無奈半夜起了東南風,風助火勢,遂成燎原,那放火之人不僅點燃風離城的軍用糧倉,還附帶將城中大戶人家的倉庫一併燒了,放火之前全是用桐油細細澆過,顯然是謀划周詳,趕盡殺絕!
這糧倉附近原本鑿有水井,建有水窖,以供危急時刻取用施救,然而關鍵時刻,救火軍民卻發現打上來的水,水面上竟是浮著一層厚厚的油脂。
「報!全軍奮起搶救,但成效甚微,糧倉……九成被燒毀!」
「報!馬廄被燒,戰馬被下毒!」
「報……」
噩耗接連傳來,中年將領眼前一黑,幾欲栽倒。儘管上頭有命在先,心中已有計較,但真正得聞,仍是無法承受。
對面營帳明明是在飲酒作樂,大犒軍士,也未見有人從中踏出,這天降奇兵,究竟從何而來?
誰又會想到,大夏軍隊這幾日的進攻都是虛晃一槍,實際卻是在暗中等待時機,藉此東風,夜襲糧倉!
此次夜襲之戰打得十分漂亮,大火燒了整整一夜,直到次日晨才大體撲滅,南越守軍都嚴守城牆,糧倉附近只是派了常規守衛,風離城中糧草損失慘重,戰馬也是半數遭創,大火還連帶燒毀不少民房,上千城民呼號痛哭,無家可歸。
……
一大早就是陽光燦爛,秦驚羽坐在主帳中,仔細查看部下呈上來的戰報。
「做得好!煞部弟兄的本事都沒落下,往日追繳惡賊兇犯是一把好手,沒想到放火下毒也是如此在行,哈哈,你們怎麼想到把油脂倒到水井裡去的?這個創意實在不壞!」
銀翼在旁一直蹙眉不語,此時聽她這麼一說,才開口道:「不是我們做的,而是另有其人。」
「另有其人?」秦驚羽聽得一怔。
銀翼點頭:「沒錯,他們都是夜行裝扮,個個持刀蒙面,身手矯健,一出手就斃了南越兩名軍官。他們似是清楚我們的意圖,有意相幫,我們這邊在點火,他們那邊就專挑水井水窖下手。」
李一舟插話道:「會不會是東陽來人?」
秦驚羽白他一眼:「東陽援軍哪有這麼快,軒轅敖雖然答應援助,卻沒說定時限,那老頭打定主意來撿便宜的,沒個十天半月的,根本抵達不了!」
「那會是誰呢?」楊崢喃喃低語。
「如果我沒猜錯,應該是一位故人。」雷牧歌說罷朝她投來一瞥,意味深長。
秦驚羽迎上他的目光,心頭一個咯噔,不由得亂跳幾下:「你是說……」影士送來的訊息稱芷水之上風平浪靜,正是春暖花開江水解凍的好時機,黑龍幫眾一反常態,關門閉戶,深居簡出,難道程十三……他也來了此地?
雷牧歌悠悠點頭:「除了他還有誰,能有這等身手,與西烈皇帝陛下的親衛並駕齊驅。」
「看樣子,他們應該是早就到了,一直潛伏在附近,暗中觀察戰況,把我們的計劃了解得很清楚,所以才能及時出手相助。」銀翼想想又道。
秦驚羽垂下眼睫,眸底閃過一絲失落,只勉力一笑:「這下可好,蕭冥援軍未現,我們倒是又多了一位盟友。」只是,他為何對她避而不見……
雷牧歌明白她的心思,當著眾人也不避諱,輕撫她的手背道:「人各有志,不必強求,他喜歡在暗中,便由他去吧。」
李一舟對此早已習慣,別過臉去與楊崢交談,有意無意擋住底下人等的視線,只有銀翼,死死盯著雷牧歌那隻大手,一雙碧眸深不可測,幾成墨綠,忽然站起身來:「朕有些計劃,要單獨跟陛下講,你們都退下。」
不是徵詢意見,而是直接陳述命令,昔日的狼小子,已經成長成為高高在上的一代君王!
秦驚羽眼露稱許,擺手道:「諸位愛卿,都下去吧。」
眾人依言退下,雷牧歌走在最後面,眼看就要跨出帳去,突然又生生頓住,回頭含笑叮囑:「別談得太久,記得要吃早餐,對了,陛下昨晚幾乎沒合眼,等下最好在帳中補個眠。」
「知道啦,雷婆婆。」秦驚羽不滿嘀咕,平日都是楊崢在負責自己飲食起居,他身為副帥,哪有閑工夫來管這些,如此刻意叮囑,顯然是別有居心!
帳簾放下,她看向對面那張冷冽緊繃的俊臉,再是遲鈍也有所領悟,這個雷牧歌,什麼早餐啊,什麼補眠啊,哪裡是叮囑她,分明是說給旁人聽的!
這算什麼,宣告所屬權?
有沒有搞錯,她是君,他是臣啊……
「他這人就是這樣,又雞婆又霸道……」訕訕一笑,她低聲解釋,說到一半,又覺得實在多餘,簡直是欲蓋彌彰。
銀翼不悅抿唇:「你跟他是不是……很好?」
秦驚羽如實點頭:「嗯,還不錯。」出征之前,母妃跟她談了很多,無非就是她的終身大事,說她耽誤雷牧歌這麼多年,他卻一直陪伴左右不離不棄,這樣的男子全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個云云,看著母妃鬢邊垂下的一絲白髮,再望向那邊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人影,她心底長長嘆了口氣,默然點頭。
一時神情恍惚,卻聽得銀翼沉聲問道:「你喜歡他?」
秦驚羽啞然失笑,這樣直白露骨的話,也只有他才問得出:「喜歡啊。」
「你!」銀翼碧眸微眯,怒道,「你怎麼能這樣!一會喜歡這個,一會又喜歡那個!」
「啊?」秦驚羽張了張嘴,吃驚道,「你確定,你說的是我?」朝三暮四?見異思遷?什麼時候的事,作為當事人,她怎麼一點不知道?
見他冷著臉閉口不答,秦驚羽湊上去,追問:「別吊我胃口,快說,我以前喜歡過誰?」真是好奇死了,原來自己失去的不僅僅是部分記憶,還包括感情糾葛啊!
難怪每回雷牧歌與李一舟一提到此,都是閃爍其辭,含糊略過,原來竟有這麼個大事件包藏在內!
銀翼只是搖頭:「我隨口說的,你別發花痴。」
小狼崽,還敢在她面前撒謊?
「死小子,你說不說?到底說不說?!」反正帳中無人,也不管彼此的身份地位了,直接去揪他的耳朵,撓他腰間的癢肉,「再不說,我就把你……把你……」把他怎樣?除了這昔日主僕身份,她好像沒什麼能夠威脅到他!
「喂,你輕點,你這個瘋子女人!」銀翼咬著唇,左躲右閃,眼見那雙小手在自己身上不住動作,心頭一把火燒了起來,真想把這香軟的身子狠狠按在懷裡!
「你說,你說了我就饒過你!」秦驚羽趾高氣昂,得理不饒人。
「你這笨蛋,忘了就忘了,何必多問!」他懊惱低道。
「我就是要問,不弄清楚我才是個笨蛋!」腦子裡有些亂,有些疼,被她暗地忍住,真相觸手可及,這一回,她不能再逃避。
「連你也瞞著我么,有什麼不能說的?你說啊,那個人是誰?到底是誰?!」
低聲爭執中,銀翼漲紅了臉,終於沒忍住,朝她低吼:「好,我告訴你,你聽了可別後悔,你以前喜歡的人是——」
秦驚羽屏息噤聲,手指放鬆,強忍住不適,等著他的下文。
銀翼咬了咬牙,終是道出:「昔日暗夜門的第二把手,門人都尊稱他,燕主。」 秦驚羽只覺得自己像是在做夢。
夢裡有淡青色的身影,有溫柔的呢喃,有鮮艷的血色,還有……風雨中靜寂的墓碑。
那是誰,是誰的墳墓?
琴聲叮咚,悠揚安詳,眼前黑暗消散,漸漸呈現明朗的曙光。
額上面頰上有溫熱的觸感,似是有人在為她輕柔拭擦著濡濕的冷汗。
眼瞼猛然睜開,她滴溜溜瞪大了眼。
「終於醒了!」身旁之人長舒一口氣,是李一舟的聲音,床榻前立時湧上來好幾道人影。
「你覺得怎樣?」
「陛下怎麼會突然暈倒?」
「我都說了你聽了會後悔,你還非要我說……」
聽得這七嘴八舌的聲音,她慢慢回神,記得最後的記憶是,銀翼指責她移情別戀,並在她的追問下道出事實真相,原來她以前有過喜歡的人,那個人,是她曾經的左膀右臂,暗夜門的燕主。
燕主,燕秀朝,在當年的劫難中以身殉職,她記得楊崢還為他在山莊舊址立了一座碑,可惜那時她心灰意冷,又怕觸景傷情,沒再踏上山莊之地半步,從未得見。
剎那間,聽到那個名字從銀翼口中說出,不知怎的,竟覺眼前一黑,瞬間失去意識。
輕咳兩聲,她開口問道:「現在是什麼時辰了?」
「辰時一刻。」李一舟答道。
「辰時?」這麼說,她昏迷的時間還不短呢。
「陛下昏睡了整整一日一夜。」李一舟一邊給她切脈,一邊冷眼瞥過銀翼,眸底閃過一抹抱怨,「陛下這些日子休息不好,憂思過重,是以身體虛弱,宜靜心休養,避免情緒大悲大喜。」
「去,哪有你說的這麼嚴重,我只是沒睡好而已,如今睡足了覺,再飽飽吃上一頓,也就沒事了!」
聽她這樣說,楊崢趕緊出帳,準備飲食。
李一舟不甚贊同看著她:「陛下的身體還沒最終痊癒,萬不可掉以輕心——」見得她滿不在乎的眼神,很難得的,面色肅然,說話間加重了語氣,「陛下可知,若非雷想盡辦法找來架琴,一刻不停地彈奏清心咒,幫助陛下歸攏心神,陛下還指不定什麼時候能醒!」
「是么?」秦驚羽吐了吐舌頭,聞言望過去,見雷牧歌坐在床尾,依然是眉宇鋒銳,只不過那眼瞼下的青暈,嘴唇周圍冒出的胡茬,透露出一夜未眠的事實,難怪她在睡夢中聽得琴聲不斷,卻原來都是他在為她彈奏安撫。
朝他感激一笑,再看帳中其他人,楊崢剛剛出去,剩下的李一舟和銀翼也是面露憔悴,想必都是一夜守候在此,不由得心頭一暖,套上外袍坐起身來,笑道:「好了,我已經沒事了,你們都回帳去休息吧。」
三人低應著,卻都一動不動,秦驚羽見狀微微蹙眉:「怎麼,我說話不管用了?」
「陛下脈息已經無恙了,她現在需要靜養,大家都走吧。」李一舟拉了雷牧歌起身,推著他朝帳外走,見銀翼佇立不動,朝他瞪了瞪眼,沒好氣道,「皇帝陛下怎麼不走,莫不是還想讓我家陛下再暈一回?」
聽這口氣,他們每個人都知道那個燕主的事,就她一人被蒙在鼓裡。
燕主,燕秀朝……
秦驚羽咬著唇,有絲不甘心地低喚:「銀翼,你等等……」
銀翼朝已經走到帳邊的兩人斜睨一眼,淡淡道:「聽到沒有,你家陛下留我。」
「你!」李一舟怒道。
「不用擔心。」雷牧歌轉頭,眼裡火光一閃,唇邊卻是微微含笑,一掌拍在李一舟的肩頭,「皇帝陛下當有分寸,一定不會讓你我為難的,走吧,該去巡營了。」
李一舟忿忿不平,想要爭辯,但覺肩上手掌逐漸用力,只得閉口隨他去了。
等那兩人掀簾出帳,腳步聲消失不聞,銀翼這才走到她身邊,面無表情順勢坐下,也不說話,碧眸深邃,一瞬不眨。
秦驚羽被他看得有些茫然,想了想昏迷前的話題,小心道:「你先前說,我跟那個燕主……」微頓一下,感覺自己並無心慌氣短的癥狀,這才又續道,「我跟他,以前很要好?」
「都過去了,你也別想那麼多,畢竟他是……」銀翼嘆一口氣,欲言又止。
「別總是說話說半句好不好?我沒你們想得那麼嬌弱,你不用避開話題,他死了,楊崢還給他立了碑,這些不必藏著掖著,我早就知道了。」秦驚羽冷靜陳述事實,她所不知道的是,她跟那個燕主之間,到底有怎樣的情感糾葛。
銀翼面上陰晴不定,眸子里閃過複雜之色,半晌才擠出一句:「是啊,他……死了。」
秦驚羽揉了揉額頭,對於腦子裡模糊不清的印象,很是無奈:「是怎麼死的?」
銀翼搖頭道:「我不太清楚,當時我在西烈。」
「哦。」是了,蕭冥擄她為質的時候,銀翼正是身陷死亡之洲,她這邊發生了什麼,他相隔千里,自然不知情。
「人死不能復生。」銀翼慢吞吞道,他從來都是不善言辭之人,能說出這樣安慰的話,已是不易。
「我明白。」秦驚羽點頭,闔上雙眼,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,直覺抗拒,不願多想,但又總覺不甘。
想來只有兩種可能,要麼就是她投入的感情並不那麼多,對於過往,對於逝者,心底只是淺淺的懷念;要麼就是她真是愛慘了那個人,無法忍受這陰陽相隔之痛,才會借著墜崖受創的機會,生生忘卻……
依自己這心性,會愛一個人愛得死去活來?用腳趾頭想都不可能。
所以,多半,是前者吧。
不論如何,過去了就過去了,不再想了。
不想了,只要順利取下蕭冥的人頭,就是為他報仇了……
「你怎麼了?是不是不舒服?」見她閉目不言,銀翼臉色微變。
「沒什麼。」她睜開眼,輕輕擺手,感覺好了些。
「我早說過了,他不在了,就讓我來照顧你!」銀翼脫口而出,在接收到她驚詫的眼神之後,也沒停住,悶聲道,「瞪著我做什麼,你身邊又不是只有雷牧歌一個,還有那麼多男子,比如楊崢,比如李一舟,再比如……我。」
這算什麼,狼小子的真情告白?
秦驚羽忍俊不禁,不由得哈哈大笑:「銀翼,我從來沒覺得你這般可愛!」
銀翼俊臉微紅,哼道:「笑什麼笑,你這花痴,聽不懂我的話嗎,我說的是真的,我——」